
那一個晚上,
我和狐狸看了44次月落。
圖:阿果
文:章魚燒
/ 蕭依釗
/ 蕭依釗(祝福文化義務執行長)
/蕭依釗
「我需要您的援助!我已經很久沒工作了。我嘗試去求人家讓我做臨時工,但沒人敢請我,怕我傳染新冠病毒。」收到瑪麗莎的簡訊時,我正在辦公室裡忙著,但我看來訊者是瑪麗莎,不由自主地便停下了手頭工作。
簡訊裡繼續寫著:「我錢包裡只剩下4 元,我沒飯吃了。您認識那些要請臨時工的人嗎?」
我讀著訊息,每一個字,都像一滴淚,密密麻麻地堆擠在我手機屏幕上。
瑪麗莎是菲律賓籍移工,4年前離了婚,生活失了依靠,在貧窮的家鄉找不到工作,只能把幼小的女兒託付給妹妹照顧,隻身來馬謀生。到了吉隆坡,人生地不熟,更加徬徨無助,為了取得合法居留證,她嫁了個六十多歲的馬來男子。婚後,丈夫以心臟病為由,不願工作,只靠她一人攢錢養家。不久,她的妹妹也因在家鄉沒有活路,帶著瑪麗莎的女兒前來投靠她。
瑪莉莎一家在巴生河流域某老街區的一棟老店樓上租房,每間房月租原是400元, 現減至300。這排老店樓上的租戶大多是印尼籍移工,時日久了,瑪莉莎就跟租戶們混熟了。
這些移工原在附近的幾所學校食堂、大排檔及茶店當臨時工,洗碗碟、洗菜、捧餐、打掃衛生……,工資以工時計算,從早到晚一天可賺50令吉左右。
疫情爆發後,政府下令學校停課,學校食堂歇業,禁止餐館堂食,禁止攤檔僱用移工,這些臨時工頓時失去了工作。他們非正式僱員,所以原僱主不須出錢給他們去檢測病毒。由於移工感染率高,一般民眾都不願接近他們,他們不但沒收入,更生活在惶恐不安中。
去年5月,有義工向祝福文化基金會通報了瑪麗莎等移工的情況, 希望祝福文化能援助他們。就這樣, 我和瑪麗莎建立了聯繫。
當時我請瑪麗莎統算一下有多少移工需要米糧,並告訴她我需要他們的身份證明,她顯得很猶豫。她說,恐怕很難令移工們交出證件。
事緣行管令期間發生了兩件事,致使移工們不敢輕易相信本地人, 怕被出賣。其中一事是,一名緬甸籍、兩名菲律賓籍的移工,晚上走到樓下大路邊透氣即被警察抓走,送進拘留營。另一件事是,曾有組織在附近的馬來社區派發糧食,她和其他移工前去排隊領取,不料當地居民報警,嚇得他們馬上逃跑。
我費了很久的唇舌,一再保證那只是祝福文化基金會支出時需要佐證,僅供內部存檔,絕不會上報或外洩。後來有15名移工願意提供身份證件副本,而這15人當中,有幾人還是不敢前來領取米糧,託瑪麗莎代領。
也許上一次的捐贈行動證明我們非「來者不善」,所以這次全部 22名聚居那裡的移工都迅速報了名。
我也火速地張羅米糧。一位「為善不欲人知」的朋友聞訊後,馬上匯了3千令吉至祝福文化的銀行賬戶,表示要參與捐贈行動 。另有友人子傑師兄捐了50包白米、2箱餅干和一袋布口罩。我和義工分頭採購了移工們最愛吃的罐頭咖哩雞、沙丁魚、豆鼔魚、 辣椒醬、食油、 白糖、餅干, 還有普通口罩。
好友以「移工是感染高風險群,妳的免疫力弱」為由,力勸我不要去冒險和他們接觸。我知她關心我,但仍是堅持己見。我對她說:「佛弟子最基本的,就是學習佛陀‘不忍眾生苦’的精神,我又如何能視若無睹呢?」。我自知無法像菩薩那樣救苦救難,更不可能千處祈求千處應,但如今瑪麗莎的求救訊號就在眼前,我真的無法置之不管。再者,我相信瑪麗莎若非走投無路,是不會發這則訊息給我的。
好友見無法勸阻我,於是退而求其次,建議委派免疫力較強的年輕人去送糧。然而,移工們只見過我,若我不現身, 他們很可能不敢來領取米糧。好友見我淨是大條大條道理,也就由著我了。
50包白米、50塑料袋的罐頭、餅干……,我還真扛不起, 車子也載不下,唯有請光藝舞獅團派兩名團員來幫忙。兩個年輕小伙子駕了輛羅里過來,幫忙運載也幫忙扛抬,我心裡無盡感激。
當我們抵達約定地點時,只有瑪麗莎一人現身, 但我知道其他移工都在暗角觀察著我們。待我們把米糧都擺放在一間咖啡店前面的走廊後,移工們才陸續走過來,而且雙眼環視四周, 一幅警戒神色;有些移工看到其他房客安然無事地扛著米糧回到樓上宿舍,才放膽趕了過來。
在咖啡店裡擺檔賣炒粿條的女華裔小販,發現了旁邊有一大袋布口罩,猜想我們忘了分發, 就自告奮勇地幫忙我們派發給移工。她用手指向我,問瑪麗莎:「這人是誰?為什麼會幫你們?」
瑪麗莎答道:「我不知她的姓名,也不知她的身份,只知道她是一個好心的華人。」
瑪麗莎告訴我,這位女小販對她們很好,不時會送炒粿條給她們吃, 所以移工們都暱稱她為「Mommy」。
「在這裡,除了你和Mommy,沒有人幫過我們 。」
過了兩週,有菜農送了一卡車的蔬菜給佛光山,法師歡喜布施,我便取了一箱菜給瑪麗莎,讓她分發給其他移工。
見到瑪麗莎時,她神情沮喪。「上次有來領取米糧的一位印尼籍朋友的丈夫,今早死於新冠肺炎。我們不能見他,只能幾個朋友私下為他祈禱。」
接著,她吱吱唔唔地問我:「我沒錢交房租,可以……可以借五百元給我嗎?」
這種情況下,誰會忍心拒絕?恰好我錢包裡有五百元, 就掏了出來交到她手上。
她的眼眶瞬間轉紅,訥訥地說:「我以後工作攢了錢,會還給你的。很多人都歧視我們,不願接近我們。你卻對我那麼好,我相信一定是上帝派你來幫助我的……」
瑪麗莎說,這次疫情爆發及行管令的實行,讓很多移工淘金夢破碎。許多人都覺得馬來西亞不再是理想的淘金樂園,她的妹妹是第一個想回自己國家的人。「可是她一直沒存夠買機票的錢。」
瑪麗莎的話, 令我為自己的國人臉紅。人道主義精神,原是人類最基本的良善本性,何以我們的良心竟蒙了塵?
佛陀主張,人生而平等。每一個生命不但有要求生存的權力,也有平等被尊重的資格。
耶蘇基督提倡博愛和救世精神,我認為也是同樣的道理。
推己及人,若有一天, 我們的親人為情勢所迫,漂泊海外,他們舉目無親,備受歧視,被人壓迫,甚至走投無路,我們心裡不也悲苦,不也盼望著能有好心人去援助他們?
你不一定要捐錢捐糧給移工,但遇見他們時,一個微笑,一個點頭,就足以傳達善意了。
我相信,唯有超越國界、種族、宗教,抱持著人人平等的思想,世界才有可能真正的和平。
(註:為保護這群移工,作者刻意隱去移工姓名、地址。)
/蕭依釗
/ 義工小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