/ 葉偉章
偶爾刷短視頻,有些內容無聊直白不說,最讓我「嘆為觀止」的是有者連表情都標上了註解,彷彿觀眾看不出那一抹嘴角微牽是冷笑,讀不懂那眼角滑落的是淚水。粵語中的「畫公仔畫出腸」,大概就是這情況。
這類視頻越來越多,以致我不得不懷疑,大家其實都業已習慣,甚至可能下意識開始依賴。(抑或其實之前就有,只是我沒發現?)
不得不說,這真是一個「知道」的年代呀。是呀,知道他在哭就好了,而不是體會演員的心情;知道那角色是「壞人」就夠了,而不是感受他心理變化的複雜層次。
於是我知道,自己走上了一條偏僻的小徑,距離大路、距離人群,愈來愈遠了。(在這屬於知道的年代裡。)
《雨》的故事簡介,只有一句話:他一生中只見過父親六次半 ,每一次,都剛好下著雨⋯⋯。「然後呢?」友人問。然後,就沒有然後了。故事沒有高潮起伏,沒有緊張懸疑,有的只是結尾時小小的出乎意料,以及那一次又一次相見的過程。
不是我不願提供更多資訊,而是餘下的,就只能走進劇場感受了。那動與靜的錯置,情感的流動,心情的轉折,畫面的瞬間,極慢與極靜中所氤氳的氛圍,都不是「知道」即可了事的。
(於是你看見演員擁抱著自己時,輕輕拍撫著自己的頭、自己的髮的那隻左手,你感受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渴望,隨著音樂流瀉成無以名狀的感傷。)
然而在這「知道」的年代裡,所有的象徵都不免顯得艱難,觀眾普遍習慣了以線型邏輯推進的情節敘事,於是即便只是要讀懂極其簡單的弦外之音,也成了難以跨越的門檻。
我的作品多有留白處,倒也說不上是蓄意。我總習慣把多餘的枝節去掉,自然而然就形成了這許多空白空間。
說到留白,大概會馬上聯想中國的水墨畫。水墨畫的留白多有指涉,譬如畫了山、畫了船、畫了一個小小的人兒坐在船上垂釣,留下的一片空白自然是江水了。水勢如何,就由觀畫者以想像力填補。類似的留白,創建的是想像空間。印象中電影導演希區考克,還有以《大白鯊》成名的史蒂芬史匹柏,都是創建想像空間的佼佼者。
然而,我的作品或許其實更接近攝影裡的空白空間(negative space)吧,我想。藉由空白處創建氛圍,保留呼吸的空間,難以言說的情感得以氤氳凝聚,甚至讓看不見的、想說的話,也留在那裡。
很多事情,其實說白了就沒意思了,也就不美了。日式美學裡也有類似的主張,但不叫留白,稱作「幽玄」。陰翳朦朧間的神秘與美感,如搖曳不定的燭光,又或一望無際的暗夜, 都瀰漫飄蕩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深沉感受。
小王子說:「真正重要的事情是眼睛看不見的,唯有用心,才看得見。」
(原文刊載於2025.05《慈悲雜誌》。)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《雨》劇照。(攝影:Sad to meet you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