/葉偉章
今天來說一則,雖然不幸,但還不至於讓人太難過的故事;甚至,可能還會有些小暖意。
我們到霹靂一座偏遠漁村的那日,陽光明媚。因找不到她家,撥了通電話請她來帶我們。她騎著摩托車來到路口時,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笑容,如同當日陽光般和煦。
去到她家時,她先進房,我見她問臥躺在床上的丈夫:「你想出去是嗎?」連問了兩遍,隨即俐落把他抱起,略顯吃力地挪步到客廳,再把他放在塑膠躺椅上。
她來自越南,十八年前嫁來大馬,與丈夫住在安順,之後生了一個兒子、兩個女兒。丈夫是一名漁夫,嫁過來時她才16歲。
美好的時光維持了10年。2015年,丈夫突然腦中風,初始只是感到暈眩,後來漸趨嚴重,癱瘓、失語,雖說意識清醒,但顯然已腦退化,情緒表達似小孩。
丈夫無法自理,她義無反顧地照顧他,餵食、洗澡、生活中的大大小小鉅細靡遺。最幸苦的兩年,丈夫無法吞食,甚至連張嘴都困難,她把食物用攪拌機打綿,以注射餵食針筒勉強塞入唇齒間,一點一點地注入。
家裡失去了經濟支柱,還得面對龐大的醫療費用,他們家靠的是積蓄。可坐吃也會山空,於是一家五口搬離了安順,回到漁村裡的祖屋。她把丈夫的漁船賣掉,以清還債務。那一段日子,他們靠的是親朋好友與福利機構的接濟。
她沒有坐困愁城,這幾年開始當起了代購,替村裡的越南同鄉買機票、匯款回家或購物寄貨,每個月可賺千多兩千元。
這趟過去,不是援助他們家庭,而是因為她說,他們不再需要援助了。
我問她為甚麼,她瞪大眼睛笑著回我:「因為我現在有工作了呀!」
她補充:「我覺得我們(家境)可以了,我想把機會留給其他有需要的人。」
更讓我驚訝的是,她不久前還帶丈夫回越南。聽她的敘述,似乎不覺得有任何一絲不方便,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,她開心地說:「我家裡人都很喜歡他呢。」
她轉頭看了丈夫一眼,「他很好的。」邊說邊輕輕在他額頭彈了一下。丈夫輕笑著,微微把臉別開去,笑容卻始終掛在臉上,再也收不起來似的。
當年丈夫的越南朋友帶他去越南,主要是想給他介紹女朋友,不意他卻遇上了她。
「那妳呢,妳喜歡他甚麼?」我脫口而問。事後覺得自己的問題很蠢,但無奈話已出口。
然而我卻意外在她臉上捕捉到一絲的羞澀。「他很好的。」她重複,「他很照顧家人。」
她的眼神有點遙遠:「他去哪裡都會跟我講的,即使只是去附近一下。」說完,臉上又掛起了那一抹溫柔的笑容。
我為這句話動容。突然發現,原來她要的愛那麼簡單;然後,她也以同等的純粹回應了他的情感。
離開漁村時,陽光依然明媚。她回眸一笑,成了當下一幀美麗的風景。
(原文刊載於2024.10.27《光明日報》副刊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