/葉偉章
我從小就相信語言的力量。從小,始於睡美人走進我世界之時。那時她還是個呱呱落地的嬰兒,仙子們紛紛前來祝賀,然而心腸忒壞的女巫卻施下了詛咒:「公主在十五歲時將被紡錘戳傷手指,並且倒地死去。」這話一出,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,一名仙子急忙更正:「不,不是死掉,公主只是睡著了,並在王子的親吻下甦醒過來。」
沒人敢對女巫的話嗤之以鼻,沒人敢說:「神經病,怎麼可能?」話一旦說出口,它就有了力量,即便是仙子,也只能取巧,避重就輕,無法予以全盤否定。
我禁不住想:我們敬畏天神,因為牠能人所不能;在動物的眼裡,會否人類也因為語言而顯得法力無邊呢?
好友有句口頭禪,喜歡叫人去死。有次我忍不住問他:「你真的希望那人死掉嗎?」他回我:「當然只是隨口說的。」既然沒有那意思,為甚麼要說?這問題我想了好久,再過幾年我就五十歲了,卻依然沒有想明白。
我一直很厭惡丘姓政客,人格特質先不說,其中一個最壞的示範是特意把「X街XX鏟」掛在嘴邊。好些朋友都與我說,那其實只是他的手段,是為了在草根階層中創建親民形象。可如此一來,更讓我覺得其心可誅,如果你見識過年輕人的盲目跟風想來應該會明白我意思。小時候家裡有個長輩,也習慣把「XX鏟」掛在嘴邊。我還記得唸小學的我有次問他:「你真的希望我們全家都死光光嗎?」印象中,那天之後沒再聽過他說這三個字。
我始終不明白為甚麼要把咒詛掛在嘴邊,每每遇見都讓我錯覺自己又置身於睡美人的滿月宴上,一次又一次,凝視著女巫蠕動著血紅的雙唇。
對於語言,我總是很認真的把每一個字都聽進去。我們努力借用語言,把隱躲在背後的思維、想法、感受,像捏土那樣盡可能將它形塑成我們想要的形狀。如果把語言捧在手裡,你會感覺它其實是沉甸甸的,如何能輕慢待之?
然而新時代顯然不是這樣的,尤其是在社媒湧現後,每個人都可以躲在鍵盤背後暢所欲言(也只能躲在鍵盤後),輕易一按,即可把訊息傳遞出去。這些文字,這些言語,都那麼的輕盈,那麼的輕而易舉,即可如蒲公英般迅速散佈開來。
這些不負責任的言論,極容易讓人留下主觀印象,進而對某些事某個人有了先入為主的判定。對我而言,即便是一個偷竊了100次的慣犯,也不能因為過去那100次而斷定他的101次。要判一個人的刑很容易,但要還一個人的清白很難。
唉,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說教式文章,叫我如何不承認自己真的上了年紀呢?我只是想說,我們似乎都低估了語言或文字的重量呢。是阮玲玉說的麼,人言可畏啊。
年輕時對宗教和玄學很感興趣,年紀漸大以後才發現自己資質普普,像《心經》裡的實有皆空,或《金剛經》裡的無相境界,應是我窮其一生都難以參透的。四十歲以後,我試圖讓生活簡單一些,就只要求自己盡可能奉行八正道,減少身口意三業。當然,只能是「盡可能」,看似平凡的道理,實踐起來卻一點也不簡單。
光是「謹言」與「慎行」,想來已然是我一輩子的功課了。
(原文刊於2022年112期《慈悲雜誌》,圖攝於如是禪林。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