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說,雨停了。是真的嗎?
開始排練時,幾乎每晚都在下雨。抑或其實更早以前就開始下了,早在《雨》的構思之初,只是我沒發現?或許。
雨落在禪林的屋頂上,打在鋅板上,敲在瓦片上,滴滴答答,答答滴滴,大家笑說,我們連音效都省卻了。有時這雨,連我的聲音都給淹沒了,於是演員們不得不圍得我更近一些。那畫面,我記下了。(你們還記得嗎?)
我記下的畫面還有很多,我記得,排練過程中每每一場下來,就會看見演員們紅了眼眶,我幾近求救似的避開那一雙又一雙的眼神,轉向在角落彈琴的ZW,而往往,她已是淚人。
痛嗎?有多痛?那是對角色的悲憫,抑或是被遺忘的自身傷口?現代戲劇的走向,幾乎免不了觀眾的參與,然而參與的方式有很多,我選擇了想像力與經驗感受。
我記得,有好幾個夜裡,排練結束以後,我們都聚在禪林的角落裡吹蠟燭、吃蛋糕。我沒好氣地說:為甚麼大家的生日都那麼集中?JY 笑說,其實並不,從訓練到排練,經已六個月了。噢,原來這雨下了大半年呀?
九月進劇場第一天,原本一直晚上才下的雨,竟也於晨間就開始落下了。我看著灰濛濛的天空,心情變得有些複雜,似風,在這與那間來回徘徊。這邊廂,我不得不承認,年歲漸長,身子大不如前,結束了也好,可以好好休息了;而那邊廂,自是不捨的,真的,就這樣結束了麼,那淅淅瀝瀝的悅耳雨聲?
想想卻也覺得好笑,才進館第一天,演出還沒開始呢,怎麼就想著結束了?這劇場啊,不是一再強調「當下」麼,這之前與之後的事,現在想它做甚麼呢?於是我把雨留在身後,兀自走進那棟古樸的建築物裡去了。
然而,雨,也有下不來的時候,譬如首場演出。原定戲的結尾,有一場石子嘩啦啦落下的設計,燈光下那在地面彈跳的石子,像極了四濺的水花。可那一場,馬達聲喀喇喀喇,石子卻稀稀疏疏的滴落著,一時間倒是應了「雷聲大雨點小」這句話,原定的意象瞬間崩塌。如換作以前,我肯定會有一種「全世界都毀了」的心情,可如今,我選擇接受這不完美,因為我更願意看視這不完美以外的一切美好;同時,也不願因為這一份失誤,而抹殺演員們與工作人員的諸多努力。當然,作為一名「曾經」的資深完美主義者,心情仍是免不了一陣起伏。
(於是,我們來到了練習侘寂的時候。)
戲,意外的獲得了許多反響。我說意外,事緣當時心裡確實有些忐忑(又有哪一次是不忐忑的呢?)而這許多的聲音,大多聚焦在戲裡的情感勾勒與簡約美學上,還有ZW 的音樂與聲音上,以及演員的身體上。實話說,我感到很滿足。當然,我心裡清楚,有喜歡的觀眾,自也會有不喜歡的,然而無論評價如何,它都是我的作品呀,不,是「我們」的作品。(還記得那每一個下著雨的夜嗎?)
戲結束以後,我並沒有按原定計劃大肆休息,而是馬上投入了另一份挑戰裡,以致心情始終無法踏實沉澱。然而那一幀幀演員穿著米白色服裝,在一片潔白沙礫上或走或跑的畫面,像極了夜裡不意睡著而忘了關的電視,仍一直一直重複播放著。
雨,真的停了嗎?
(原文刊載於2024.10《慈悲雜誌》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