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一串金剛菩提一如來》
文 / 葉偉章
攝影 / 徐莉嘉

親愛的S’s,我想念你,我在一萬零三百六十三公尺的高空上,想念著在地面上的你。臨行前一天,我們匆匆見了一面,下車時,你說,旅程愉快。嗯,我輕聲應著,一切如此輕盈,和平日的告別並無二樣,事實上也確是如此——其實只是八天的行程——然而我竟在二十四小時後開始想念你。
我習慣在出遠門時帶上一本書。總以為候機時,夜裡在酒店時,會需要那麼一本書來打發時間,但往往我老顧著說話,最後其實也沒翻上幾頁。
這趟帶的,是德國作家赫曼赫塞的《流浪者之歌》。多年後重讀,竟如初閱,字字句句都覺陌生,想來許是當初讀的譯本不同,又或二十多年後少年已長成大叔,心境與感悟都有別於從前。
會帶這本書出門,自不是偶然隨手,說起來其實還挺矯情刻意的,因著這趟行程是前往佛陀的出生地——尼泊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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親愛的S’s,你知道我和尼泊爾一直有著淵源,或者說,因著移工的到來,讓我對這國度產生了情感。
那時我在感情路上觸礁,於是每天都獨自一人坐在公園裡。憂傷時,我總習慣獨處,伴陪著我的,是附近住宅養的一隻土狗。公園的另一隅,幾位尼泊爾移工在喝酒,微醺時或唱歌或笑鬧;而我,始終安靜地坐在屬於我的角落。終於有那麼一次,其中一位向我走來,他披著一頭捲曲長髮,赤著膊挺著圓大的肚皮,「一起喝酒吧。」他說。
於是我們成了朋友。後來在公園裡我不再一個人,也漸漸不再憂傷。我們幾乎每晚下班後,都一起喝酒,他知我喝不慣印度進口的啤酒,發薪時就會買好我平日喝的白啤。我學著尼泊爾語的「你好」、「謝謝」、「吃飽了嗎」、「一二三四五六七」;我學會了他們慣常玩著的撲克遊戲「吉蒂」;他常邀我到他家吃他們做的咖哩山豬肉;也試過喝醉了就一起臥在睡得東倒西歪的人堆裡……
當然不止這些,還有更荒唐的。我陪著他跟踪印尼籍女友,追查她與他同鄉幽會;試過把他那老愛向我勸酒的室友灌醉,結結實實地吐了滿房間;我曾帶他和友人到佛寺,我忙著燒香他們忙著拍照,我知道,於他那是難得的出遊……
我們如此這般膩著,少說應該有三兩年,直至他回鄉。我在他上車去機場前,在他家門口微笑著給他一個結實的擁抱。「你一定要來尼泊爾。」他說。我輕輕點著頭。我在他離開以後,獨自一個人坐在我們初識的公園,終於沒能忍住,嚎啕大哭了起來,聲嘶力竭地哭,彷彿那是一場永別。
是的,永別。親愛的S’s,我從不相信永恆,我清楚知道,情感這回事和思念一樣虛無縹緲。離開,即是句號;即使再見,也是另一篇章。他初始還會給我撥電,但我們終究必須展開沒有彼此的生活。後來輾轉得知他在家鄉開僱用車、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、父親去世……;然而,我們都未能再參與彼此的生活。
再後來,我遺失了手機,他沒再上臉書,於是我們徹底斷了聯繫。然而S’s,你記得我曾跟你說過的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麼?狐狸不吃麥子,但因為小王子的髮色,所以麥田對狐狸而言有了不同層次的意義。
於是,尼泊爾於我,不再只是地圖上的一塊長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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親愛的S’s,你知道,這幾年我慣於安靜的生活;大抵,如果不是因為祝福文化,我是絕不出遠門的。
祝福文化,慈善團體,成立於2014年,掌舵的是前媒體人,在媒體界舉足左右便有輕重的蕭依釗。
她雖是媒體人,但也致力於文化與慈善事業,曾獲2013年度《南方. 華人慈善盛典》所頒予的慈善人物獎、第四屆“星雲真善美新聞傳播”海外地區的“傳播貢獻獎”、馬來西亞“傑出華裔女性巾幗——愛心大使獎”等獎項。
2014年,我們離開媒體以後,她創立了祝福文化,繼續著她早前的助學工作,受助對象包括了我國原住民、尼泊爾、印度、緬甸以及中國山區的孩童。此外,也有一些貧窮家庭個案。據知,之後還會加入“臨終關懷”這項目。
每年,祝福文化都會組三兩團,到助學地區實地考察,今年的其中一站,正是尼泊爾。
我的工作,是照看著行程與團員,以及當一名文字記錄者。
然而S’s,我忘了是否曾告訴你,這樣的雙重身份叫我疲累。我並不真是大家所想像的“多任務功能者”(multitasking),更多時候,我會希望自己可以置身度外,專注而沉潛地觀察團裡的人與事。每次出行,我都覺得自己只是個“時間管理者”(time manager);因此,我從未滿意自己的書寫,從未。
但又或許,這其實是我給自己的藉口與台階——始終未能把文章寫好的堂皇與冠冕——誰又敢說不是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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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這趟尼泊爾的行程,已寫在《把祝福帶進佛國——尼泊爾助學團記事》特稿裡,此處不贅述。想要說的,是一些被落下的零碎細節,以及無關緊要的心情。
是的,細節與心情,譬如說行程裡我們穿過了釋迦族的社區,去到了遐邇聞名的黃金寺。
黃金寺又稱克瓦寺(Kwa Bahal),位於古城帕坦,與杜巴廣場(Durbar Square)僅徒步距離。黃金寺不大,建於西元12世紀,以華麗的鍍金雕飾與精緻的銅雕讓人印象深刻。金碧輝煌之餘,雕刻的密集實屬嘆為觀止,細緻的程度堪稱鬼斧神工。
然而更吸引我的,卻是中庭一隅的火供儀式。但見四人圍於火爐三邊,居中長者身穿獨特服裝,右邊的男人一邊念誦經文,一邊把谷米、茶葉等撒進火爐裡,左邊的那位則負責添柴枝。細問才知,是長老上任的儀軌。
導遊與我們說,尼泊爾曾是印度教君主制國家,對於佛教全面打壓,因此境內不見出家眾。「要是被發現信仰佛教,是會被捉去坐牢的啊。」她說。於是釋迦族肩負了傳承佛法的重擔,以在家人的身份,一代又一代傳承著佛陀的智慧,以及古老的儀式。
公元九世紀以降,在伊斯蘭與婆羅門教統治者的先後控制下,佛陀的故鄉伽毗羅衛城的光輝歷史徹底「被消失」。當時的釋迦族人逃向了緬甸,以及加德滿都谷地。
滅教、逃亡、遷徙、傳承……,於是釋迦族經歷著以千百年計的苦難與磨練。乃至今日,宗教與宗教間、政治與宗教間,爭戰與打壓從未消停。
S’s,我知道你對此頗不以為然,認為一切係為因緣。《大唐西域記》裡牧牛人投生為惡龍,意欲覆滅整個國,是為因緣;《雜寶藏經》中的離越尊者,難逃牢獄之災,是為因緣。因著業力推動,所有的善與惡,彷彿從來不由自主。從超然的宇宙觀來看,或許世事確是如此。
然而S’s,「業力」從不應成為「惡」的藉口。善惡雖無絕對,難以非黑即白,但我始終堅信,任何的傷害,都應被譴責。似是而非地解讀業力,只會姑息養奸。
在大是大非面前,這是我堅守的原則,不能逾越的界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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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是說回這趟行程吧。其中一位負責接待的,是名叫恰克拉(Chakra)的中年男子。如同許多釋迦族的後裔,他也是一位銅雕師。忘了是行程中的第幾天,早餐在酒店餐館遇見我時,他給我送了一枚銀墜,是一張觀音菩薩的臉相。「是我自己雕的。」他說,語氣裡不無自豪。
然後他遞來一串唸珠,「這是金剛菩提,是我們尼泊爾的特產。」我於是伸出右手,他慎重地為我戴上。
金剛菩提,狀似核桃,網路上盛傳那是佛陀成道時結跏趺坐的菩提樹的果核,但我認為不是。常見金剛菩提有紅褐二色,呈多瓣狀,一般多為五瓣。
《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》裡記載著,不同材質的唸珠,其功德各異,如鐵,如赤銅,如珍珠、珊瑚、木槵子、蓮子、水晶……,其中以菩提子為最,「數誦一遍其福無量,不可算數難可校量」。然而S’s,你知道我向來對這些形式化的說法相當不以為然,從不認真看待,但不知怎的,我還真喜歡那串金剛菩提,於是整個行程都一直穿戴著。
對於恰克拉,我一直深感愧疚,不是因為接受了他的禮物,而是因著我的小人之心。
話說有那麼一天在帕坦,他帶著我和部份團員到一間名叫Rudra Varna Mahavihar的寺廟。那原就不在行程裡,抵達時才發現原來需購買門票。親愛的S’s,你知道我在旅遊業裡的那幾年一直很不愉快,我反射性地以為又是業者慣見的惡劣技倆,心裡甚不舒暢。團員們倒是沒我小心眼,問說門票怎麼算,他憨厚地搖著手,努力思索著詞彙,然後說:「不用、不用……」
廟很小,恰克拉還在忙著與撕票員點算人數,團員們就徑自轉了一圈,從出口處走了出去。恰克拉回過神時,就只看見我一人了。我向來敏感,那一剎那,我看見了他的愕然。
恰克拉費力地用中文單字與不流利的英語告訴我,他參與了這寺廟的修復工作,壁上的銅雕,正是他的手藝。我恍然明白,他如斯渴望我們到寺廟來,甚至不惜自掏腰包給我們買門票,是因為想與我們分享他的喜悅——釋迦族向來都以自身的手藝為榮。
我們的匆匆,顯然辜負了他的心意,甚至未及細看他的努力。我感受著他的感受,不禁自己失落了起來。而且,我竟還一度以著小人之心……
我後來才知,原來Rudra Varna Mahavihar是帕坦有名的古寺,擁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。當然,那是我回來以後才知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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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’s,這篇文章的書寫,緣於思念。然而思念,思念,終將消弭殆盡,或以著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。我知道。於是我選擇凝視,凝視此刻的擁有,遂心滿意足。
我說了,這趟行程我帶上了《流浪者之歌》,果不其然,並未讀完。夜裡,酒後,我放下了書本,走出了旅店。
夜涼,如水,街上行人不斷,但或許因為城裡沒有霓虹燈,依然很是安靜。有個年輕男子向我走來,「要大麻嗎,大麻。」他殷切地問。我笑著搖搖頭。他以為我是中國旅客,努力用有限的中文詞彙與我攀談。我於是知悉他白天在中國商行裡工作,夜裡則出來兼職,兜售大麻。為了生活,他說,生活。
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我問。
「Lucky。」然後他補充:「我有許多名字。在這裡,我是lucky;在其它地方,我有不同的名字;白天,我是另一個名字。」
S’s,或許你會覺得難以置信,但在那一瞬間,我在他臉上捕捉到了蒼涼。是的,蒼涼,不屬於年輕人該有的蒼涼。因為生活。
於是我知道,我終將再來,以著行人的姿態,單獨前來,為著更認識這座城市的人與事,為著前往佛陀的出生地藍毘尼,為著加德滿都七大世界遺產中的帕斯帕提那神廟。
帕斯帕提那,供奉的主神是婆羅門的濕婆神。濕婆神,毀滅之神,同時也是漢傳佛教家喻戶曉的《大悲咒》裡所讚頌的青頸觀音。
廟旁,有一條巴格馬蒂河,流向印度恒河。河旁常有露天的火葬儀式;廟裡有許多苦行僧,是境內唯一可以合法吸食大麻的地方。於是流浪漢、癮君子也混入其中,龍蛇混雜。這樣的地方,斷然是必須單獨前往的。
於是,我終將再來。彼時,思念不再,碎語不復;因為,我終究只是你生命裡的一個旅人。
(原載於第105期《慈悲雜誌》。)



